安哥记录邓小平时代2016中国艺术权力

安哥图/本刊记者大食

他背起了相机,在完成工作任务之余,密切注意人们的生活,每逢看到心动的场景,就拍下来。多年以后,这些照片成了人们观览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一个窗口

和我所认识到的摄影师一样,安哥——这位已经年至古稀的摄影师,也非常健谈。我们约的采访地点,是他在广州市天河区的家,当我到达的时候,我的同事、摄影师大食已经到了。他们一边嘀咕,一边摆弄摄影器材,商讨如何为安哥拍摄。摄影师拍摄影师,这是饶有趣味的一刻。

甫见面,安哥就跟我们说:“年代的时候,天河这个地方的治安并不好,我当时在这里还被人打了。年,我有一次骑自行车回家,路过天河村牌坊,一辆摩托车冲出来,我们都急忙刹车,双方只是发生了轻微的碰撞,不料对方下车之后就打我。我手里拿着相机,而且知道这一带流氓多,就退。那人追上来,我把他踹倒在地,他把我绊倒,我们就打起来了。之后村里就冲出一些人,围着我来打……这件事后来是不了了之。现在的治安好多啦。”

我和大食还在讶异之中——如今的天河,早已是广州最繁华的地带——安哥已经转向了其他话题。他回忆起将近二十年之前初见大食时的情景:那时安哥在《城市画报》做兼职编辑,编稿子的时候认识了大食,当时的大食还是中学美术老师,拍了一群同学在业余时间到野外全副武装玩“野战”游戏的照片。

说到摄影这一老本行的时候,安哥喜欢讲细节,几乎不讲理论。他拿着一张青年人练拳击的照片告诉我,这是他刚当工人的时候拍的,那时的广州年轻人喜欢练两样东西——自由搏击、游泳,因为这些技能在偷渡时将会用得着。

在谈话中,我和大食都发觉安哥的记忆力很好,以至于大食问他:“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这个略显天外飞仙的问题,安哥自然没有答出来。不过,他也回赠给大食一个天外飞仙的说法:“你看我屋里的天花板,是被我抽的烟熏黄的……”

安哥喜欢抽烟,在烟雾缭绕中,他把一件件细碎的往事拾起来。说到兴起的时候,他会马上离座,把实物翻出来给你看。聊天中,安哥的兴奋点在于那些普通人照片背后的故事。当谈论到照片与故事的时候,安哥提供的信息总会试图具体而微。从他身上,我看到了一种历史感。

安哥原名彭振戈,“安哥”是他的小名,其弟小名叫“安弟”。安哥的父亲彭光涵是马共归侨,建国后曾任新政协筹备会第六小组的秘书,这个小组的工作是:广泛征求意见,制定新中国的国旗、国徽、国歌、国都、纪年等方案。中央档案馆存有当时的原始文件,许多都是彭光涵所写。新中国的第一面国旗,就是彭光涵受周恩来派遣,骑自行车去找一家旗帜社缝制的。

后来,安哥的父母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到海南劳改。在那个特殊年代的种种震荡中,安哥也随着大潮流一起飘荡——年,他到了西双版纳当知青,这一待就是七年。其后父母来到了广州,在侨务系统工作,安哥有了回城的机会。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年离开西双版纳时,“一分钟也不敢多待,甚至连行李都不要了,赶快找了朋友开的卡车,坐在车斗里装着的木材上,一路风尘地赶到了昆明。在昆明,我用农场给的路费和行李托运费买了一张飞机票飞到了广州。”

在广州,安哥做了车间工人,这份工作持续了四年,然后遇到了一个转折点:中新社广东分社恢复运转,这个机构又恰好与他父母所在的侨务系统有关联,于是在年,32岁的安哥带着自己的摄影作品来到了中新社,成了一名摄影记者。

在国门打开、风气转换的年代初,安哥就已经有了记录这个时代的想法:“我看了马克·吕布(法国摄影师,是年后较早获准进入中国拍摄的西方摄影师)的画册,他拍的五六十年代的生活,那些都是我们的生活啊,但是他拍得特别自然、生动,完全真实。另外,刘香成(美籍华人,曾任美联社记者、《时代》周刊驻华首席摄影师)在年出了一本书叫《毛以后的中国》,我觉得老外可以做,我当然也可以,所以一直希望用我的照片来反映一个时代。他是毛泽东以后的,我是邓小平时代的。邓小平起来以后,民心所向,连北大学生也打旗号说‘小平你好’,是不是?时代肯定是不一样了,而且开始搞改革开放了,窗口就在广东,而我又在广东。”

他背起了相机,在完成工作任务之余,密切注意人们的生活,每逢看到心动的场景,就拍下来。多年以后,这些照片成了他的著作《生活在邓小平时代》里的内容,亦是人们观览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一个窗口。

高第街卖衣服的女孩

“入行的时候,我们这一代人都是从社会底层出来的,当时的报纸都是摆拍的,没什么真的。海外摄影师五六十年代来北京的时候,拍摄学生操着军人步伐的图像,那些都是我们的生活,但当时国内报纸看不到这些的。我们就开始争论新闻摄影的真和假,‘抓拍的才是真实,摆拍的是假的’,这些都在争论。年我办了个摄影展,名字叫《开放百态》,把照片摆在广州的中山图书馆,大家都可以来看,展了十天。当时全国很少人这样做。”

安哥阐述自己所理解的纪实摄影,“改革开放以后,老百姓陆续有了相机,看时代的变化就更真实。以前看时代的变化,要么是大楼、桥梁、工厂,要么就是领袖、模范、英雄,实际上从普通老百姓的衣食住行、酸甜苦辣的生活,才能反映这个时代。(发展)不可能都是一帆风顺、甜甜蜜蜜的,一定是有矛盾的,这些就要从生活中去拍。这是我坚持的东西。一是对真实性的把握,另一个是对摄影语言的把握,更重要的就是从普通人的生活场景反映时代的变化,包括矛盾。”

年,安哥与当时的广东美术馆馆长王璜生、摄影师胡武功等人一起,策划了一个大型展览《中国人本——纪实在当代》,该展览由广东美术馆举办,共展出名摄影师的幅代表作,这些照片记录了当代中国民众的生活,该活动亦被称为迄今为止中国最大型的纪实摄影展览,其后这批照片悉数被广东美术馆收藏。

“年代在美国做了一个大型的综合摄影展,在摄影史上很有名,叫‘人类一家’,讲的是人性,他们是五百多张照片,我们是六百多张,要超过他们,哈哈。《中国人本——纪实在当代》很轰动,在上海、北京都有展览。德国的博物馆馆长代表团到上海看到这个展览,马上追到广东美术馆,好像是年世界杯的时候就在德国展览,沿着五个城市巡展了两年多。”

安哥说:“纪实摄影语言包括对光影构图的把握,还有对人物表情、衣食住行细节的把握……《中国人本》展出六百多张照片,全部摆出来看,会很累的。我大概分了四部分:第一部分是‘生存’,就是有关生存、劳动的(内容);第二部分是‘关系’,包括人和人的关系、人和自然的关系;第三部分是‘欲求’,欲望追求,包括信仰;第四部分是‘时间’,从老百姓的衣食住行看时代变化。”

年,广东开平,农家客厅门口有一只猪睡着了

在他家的墙壁上,贴着不少老照片,都是过往时代的生活场景,其中一张照片是一个女孩在卖衣服,眼神羞怯。安哥说,“这张是年在广州高第街拍的。当时知青回城,很多都找不到工作,政府就允许他们在自家门口摆摊,但不能在其他地方摆。他们看到同学来,会躲回家里去,来了客人才站出来,因为在当时做个体户不是一件体面的事情。然而两年以后,他们都发达啦!全国各地的人都来这里买服装,他们卖的那些服装,很多都是香港的亲戚朋友带过来的,甚至很多是旧服装,但当时在内地是特别时髦的。”

年,广东广州,高第街时装摊档的女老板怯生生地躲在档口下等待顾客

年是建国50周年,中央电视台要拍摄相关的纪录片,其中一个剧组来到了广州,导演在报纸上看到这张名为“眼神”的老照片,就找到了安哥,“导演就说当年的那个小姑娘还能不能找到?我说可能很难了。他们要找,就开着车到高第街去。我跟那边的人说,他们是中央电视台的,想找回这个小姑娘。然后就找了大概三四个人吧,让她们认照片,也认不出来。她们都胖乎乎的,戴着金项链、金耳环,就说:‘哎呀,我们当年就是这样的。’就是那样的眼神,也害怕政策再变,变成个体户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要挨批判……”

安哥有一张照片拍的是年代的深圳,那是一间歌舞厅,给年轻人跳迪斯科,开张之后引起了“自由化”的争论。他说,“然后那个歌舞厅白天开老人场,因为来的是退休干部,舞厅就关不了了,晚上就是年轻人来玩。”

年,广州市团委策划了“首届羊城青春美大赛”,这是建国以来的第一次选美。安哥全程记录这一场特别的活动。不料预赛完毕之后,赛事主办方受到了一些压力,尽管还能继续办,但国内的报纸不能宣传了。当时一些摄影师拍了照片,找不到发表的地方,也就不再保存这些资料。安哥供职的中新社由于是对海外发稿,不受影响,这令他在这一次的报道中出尽风头:前后有三十多家海外媒体采用他的照片三百多张次。

年,广东广州,儿童电影院的《超人》海报,这是从好莱坞进口的第一部大片

多年以后,他在书里这样回忆那一次选美:“我觉得,老百姓从参加选美比赛的青年身上,包括他们的谈吐举止以及笑容和服饰,所看到的改革开放的信息,比首长们的大会发言和红头文件还多,而且还更亲切。”

年,广东广州,“青春美大赛”初赛在小学的教室里进行

“我很幸运”

安哥少年时期就喜欢摄影,并且注重保存底片,这一习惯跟他的家庭有关,“我父亲就把底片保存得特别好,小时候我们家的照片,底片就都留着。”

回顾过往的人生经历,他直言自己“很幸运”——这个词高频出现在他口中。觉得幸运的原因,有生活的改善:“以前当知青的时候,好的生产队一年能吃两三次猪肉就不错了。有些全是知青的生产队,根本种不出菜来,更没有油,就把一个小酒盅的猪油洒在菜汤里面,两百多人吃,非常寡淡。邓小平上台后就允许私人养猪。很快生产队每个月都能吃到猪肉,有人自己养猪,一半给生产队,一半自己留。”

安哥拿出了一些与猪有关的照片,其中一张拍摄于年的广东开平,一头猪睡在客厅里。那时风气初开,政府允许农户养猪,但每家只能养一头,“猪已经够肥了,不怎么走动,还挺干净的。当时一家只能养一只猪,养多了还批判,那时还没有真正放开。”

另一张照片则是一头母猪带着几只小猪在集市上“散步”。安哥解说照片背后的信息:“猪对于老百姓来说是很金贵的。年,我到了广东海丰县的梅陇镇,那天正好赶上集市——那时候集市也刚刚放开,‘文革’时赶集都取消了,山里人没什么钱,买盐都得拿鸡蛋到集市换,所以集市一恢复,就很热闹。”

在80年代,有这么一个挣钱的职业:给猪配种。“年的时候,我去五华县(在广东梅州),突然听到村子里放鞭炮,就跟着声音过去了,原来是新盖的房子落成了,主人请乡亲们做客。我们就进去采访。原来这是远近闻名的配猪种的人家,他当过兵,祖业是配猪种的,不会种地,退伍以后特别穷,老婆孩子都回娘家去了。改革开放以后,配猪种的就特别金贵了,他就先富起来了,盖了新房,笑得见牙不见眼。我还有一张照片是:在乡下的公路边,有人赶着一头公猪去配种。在年,已经基本放开了,那户人家不光有公猪,也卖小猪,别人也可以直接买他的小猪去养。”

年,广东五华,贫困山区里的这户农民靠配猪种的生意成为先富起来的人家

做摄影记者多年,安哥奔走于全国各地,除了拍下大量的照片,还结识了许多同行朋友。在从业过程中,他不评职称,退休时还是科级职员。本职工作之外,他时常策划组织一些摄影师的活动。年,安哥牵头在广州组织了一个“96中国报道摄影交流会”,他邀请到海内外八十多位摄影师来广州进行交流。安哥说,这一次聚会,“全国影响很大,圈内人把它叫‘南会’。大家放了三天幻灯进行讨论、交流。原来我们准备三天吃盒饭的,结果三餐都有酒有肉,就是各个报社都来请这些摄影记者吃饭。”

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当时广东报业正在酝酿进行市场化改革,报纸要扩版,对新闻图片的需求增加,于是报社方面广泛与摄影师建立联系。安哥笑说,那一次,摄影师喝到了媒体改革的“头啖汤”。

年,广东广州,搬屋工人在宿舍看电视

其后就是媒体变革的切实到来,安哥参与了其中。年,《城市画报》创刊,安哥过去做兼职编辑,当时的待遇令他至今惊呼:“一去就块一个月,然后拍照片还会有稿费。我当时在中新社一个月的工资就一两千块钱,已经够打理生活了。”

在那一股报业改革浪潮中,安哥遇到了一大批进入新闻行业的大学生,“我没有上过大学,当年我们就算考大学,也没有教新闻摄影。后来大学生来了以后,不论是做文字记者还是摄影记者的,大家的沟通特别好,一块干活很开心。有些同学告诉我,他们老师在课堂上讲过我的照片,所以来了以后觉得挺亲切的。从他们那里,我也了解到更多,包括版面设计、他们对世界上那些摄影大师的看法,也从他们那儿学到了不少。广东报业的文化氛围太好了,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是领先的,很多版式甚至一些报道的题材,都是从广东扩散到内地。”

已经退休多年的安哥,如今还经常在家整理一些旧照片。他拿出一本照片册子,一边翻一边说,“你看这些照片,我随时都能说出它的时间、地点。这几百张作品里面,每一张都有故事,而且每一张我都能记得。我很庆幸能做摄影记者,(这个职业)选得很对,总能给我带来各种乐趣。”

本刊记者邹金灿实习记者陈祺

编辑郑廷鑫rwzkwenh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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