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丰县东北的“粤东腔”
年出版的《信丰县志》第三章《方言、熟语》记载信丰县人民的祖先多是从北方南迁而来定居的。农村土话属赣方言和客家方言两种混交方言,其中信丰县东北的新田、大桥存在“粤东腔”,县志记载民国时期有不少从广东东北部梅州地区梅县、五华等地迁来大桥、新田定居,“粤东腔”是他们带来的。所谓的“粤东腔”不是粤语,而是客家话东江片。客家先祖历史上为躲避战乱陆续从北方地区南迁,最终在山水相连的赣南、粤东北、闽西北形成全球最大的客家人传统聚居区域,客家话保留了古汉语的词汇、音调,所以各地客家人虽然语言腔调有差异,但是不影响彼此的交流。我生活的信丰县东北地区老一辈都会讲“广佬话”即县志所说的“粤东腔”,“粤东腔”在大桥、新田某些村组仍是强势口音,比如大桥镇的八角村高尾岭、龙井村、大桥村东部部分村组等五华、梅县移民聚集区妇孺老幼均操“粤东腔”。
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从广东五华、梅县迁居至赣南信丰?据初步了解,清代末年以来广东东北梅州地区五华、梅县等县人口繁衍日炽,存在人多地少、谋生艰难的生存竞争压力,不少家族子孙分家后都有外迁谋生的记录。我翻看五华罗氏族谱,发现罗氏后人除了迁居邻县外,还有不少迁居江西赣南,更远的有迁居南洋谋生的。目前广东省五华县面积平方公里,户籍人口居然有万,每平方公里人,江西省信丰县面积平方公里,户籍人口75万,每平方公里人。两县地理条件类似,没有经历大规模的战乱等因素带来的人口波动,可以推测清末民初,两县单位土地人口比值大致与目前相当。信丰相对人少地多,可以容纳更多人生存,因此民国时期有不少五华县人陆续徒步四百公里迁居信丰新田、大桥,安居下来后将信息反馈至五华老家“江西有田耕”、“江西好寻食”,又带动了不少谋生艰难的五华老乡迁居,我的曾祖木兴公一家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迁居的。
信丰县志记载的“粤东腔”
扎根信丰东北
为什么五华人迁居信丰东北部?而不是其他部分?想来也不难理解,信丰西部及中部及桃江沿岸等地多是平原地带,宜居宜耕织,本地人生活已久,家族繁盛,也存在一定的生存竞争,容易谋生的山林水田不可能轻易让给外来移民。东北部的大桥、新田相对人少、山多林密,可以开垦田地,可以伐木烧炭和打猎维生,大部分移民还是租田耕种,也有到邻近煤矿挖煤糊口的,总之客居他乡,创业艰难,要面对种种生存的困境。新中国成立对迁居信丰的五华人带来巨大改变,他们的贫农、佃农等无产者的身份反而成了优势,新政府从新分田地,五华人成了有田有产的信丰人。信丰丰饶的物产和宜人的气候滋养着他们,让他们落地生根、枝繁叶茂。
人烟稠密的五华双头塔星村一带,可见过度垦殖痕迹。
信丰东北的五华移民聚集区人烟相对稀少,山林苍翠。
我的曾祖父木兴与曾祖母巫氏夫妇于民国三十年(年)带着长子(我祖父柏通)、次子一路走到江西信丰,据说曾祖父、曾祖母肩挑箩担牵着长子,扁担下面一边箩坐着次子,一边装着行李,风餐露宿走了四百多公里来到信丰县大桥镇八角村,他们首先在八角村的一个叫坑背的地方借了一个狭小的茅棚住下,靠租种当地人的田地谋生,平时也上山打柴烧炭。在赣南山区,四处都是原始森林,各种动植物物种非常丰富,不管农田如何歉收,总会有野兽野菜河鱼充饥,总之不至于饿死。定居下来后我的曾祖母又陆续生下三男一女,分别叫柏明、柏光、清贤、五女。清贤后来过继给我曾祖母的一个本家亲戚做儿子。人丁兴旺是好事,这些嗷嗷待哺孩子对于一个清贫的家庭是一个巨大的负担。所以曾祖父把大儿子也就是我的祖父卖给邻村龙井的一家邱姓人做儿子。邱家似乎是一个富户,我的祖父因此读过中学,甚至还去过南昌的一家师范学校读书。年因为战乱中断学业回到家。似乎新政权没有承认他的学历,所以他还得从头做起,从土地里刨食。有一点我没有搞清楚,他为什么没有回邱家,还把姓名给改回来了。我猜可能邱家在战乱中走失,或者邱家人都过早去世,总之,我的祖父又回到八角村,在他父亲身边谋生。他在五十年代娶邻近的青林村钟家一女为妻,她就是我的祖母。我的祖母也是个苦命人,她在六岁时被人贩子从广东拐卖到江西,给人家做了女儿,她曾经催我父亲几兄弟去为她寻根,后来似乎寻了,但无疾而终,她最终还是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长什么样,只知道她以前也是五华人。
我的曾祖父大概在五十年代把家搬到了一个叫沙坝的小山坳里。和谢家、白家为邻就地盖房。我的祖父回来娶亲后在沙坝买了一栋房子,房子的主人是四五十公里外的一个叫正平镇的人,我的祖父买房后帮这主人把一些重要物件挑回正平,来回近一百里山路。我的的大伯父就是在那个房子出生的。后来陆续挖泥筑土建房,随着子孙繁衍昌盛,还是住不下那么多人,我的曾祖父让大儿子和三儿子在河对面一里处的马路边盖了一栋房子。那栋房子和三家本家住在一起,我觉得很有意思,总共四个罗姓家族虽然都是广东五华移民但是因为罗姓在五华是旺族,血缘关系较远,不对族谱搞不清亲缘关系。我的祖父和他三弟就在那儿住下了,我祖父的其他七个孩子和我三叔公的四个孩子都是在那个房子里出生的。我的祖父祖母的孩子性别生得很均匀,老大男孩、老二女孩、老三男孩、老四女孩、老五男孩、老六女孩、老七男孩、老八女孩。他们的名字分别是春泉、二姣、春良、伍秀、春连、老六早夭名字不详、老七春来、老八八女。男孩似乎是按辈分取的名,我的祖父辈排柏字,我的父辈排春字,据说我这一代排国字,按照五华族谱新字派我们这几代的辈分是“理学家声远、英才国瑞长”。我的大姑叫二姣、四姑叫八女。
后来可能人丁太多了,小房子在十年内突增了十一口人,我的三叔公又携妻儿迁回沙坝,就在我曾祖父住的房间右上方的小山腰上盖了一栋房。我记得那栋房大门两侧的白墙上漆有龙风彩图,房子四周种有不少果树,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颗金橘树。我这个家族在六十年代以后人口的膨胀是相当惊人的,第一代算只有我曾祖父曾祖母两口、第二代有五男一女、第三代就相当惊人了,我的祖父有四男四女、我大叔公有五女一男、二叔公二女二男、三叔公有二男二女、四叔公有三男,可能有夭折的我不太了解,总之、第三代有二十五人,目前我们这一家子在江西已繁衍至第五代。现在按下不提,现在单讲我的祖父一家。刚才我讲过,他们住的地方并排的有另三家罗姓本家。我祖父一家的房子夹在两个家先定居的本家兄弟的房子中间,这两家有一个共同的先祖,属于三家本家中的一家。我听老人讲,他们刚来时住的也是一个茅棚,后来都发展起来了。我小时候见过我祖父的房子(原址已拆,我二伯父就地新建房),房子依然是土木结构分上下两层,房子靠东的中间一侧有一个天井用以通风,天井的旁边有一个带有护栏的木质楼梯通往二楼,二楼的地板也是木质结构,二楼的各个房门大多朝东,房前都有护栏,护栏下面就是天井,夏天大雨时可以坐在二楼的地板上看着瀑布般的雨水从瓦眼上汇流至天井。小小的雨雾也会随风扑向二楼的地板,这真是个乘凉的好去处。这个土木结构的房子的居民不只有人,也有一些小东西,比如说老鼠,它最喜欢打洞了,因为地板没有浇水泥,只是泥土,所以基本每个房间都会有一两个鼠洞。我们粮食一般都会存在二楼,老鼠经常也光顾二楼,嚣张得不得了,不养猫很难杜绝它的。刚进房子的大门抬头就能看到过道的一根横梁上有一个燕子筑的泥窝,像这样的燕子窝一般每年都会有一对燕子来哺育儿女,比较麻烦的就是小燕子们很注意自己的窝干净,排便是总是屁股朝窝外,所以每年在燕子窝地下的地面上都会有厚厚的一摊粪。我小时候在房子的墙缝上找过一个鸟窝,似乎是喜鹊窝,似乎又不是,大概是一种很像白头翁的小鸟筑的窝,这个窝全是由柔软的草茎、竹叶和松针编织成的。此外,还有不少各种虫类。我觉得我祖父一家在六七十年代过的日子和《诗经·七月》里的农夫过得很像,他们要做的事和几千年前的先祖何其相似啊!他们有时会感叹“无衣无食,何以卒岁”,他们有“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鎑彼南亩。”的艰辛。“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是他们了解季节变化的直观感受。“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大概是我祖父每年要做的事情,“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他只能做到这么多。这栋房和其他并排的房子一样坐北朝南,北面是一座山,正门门前两百多米处是一条小河,小河自东朝西蜿蜒流过,河的两岸大都是已开垦的农田,田间也有不少菜地、鱼塘。听老人们讲,那时的山林密布,随处可见参天古木,水资源也非常丰富,只要稍微开凿就可以引出四通八达的水系。当时的地下水资源一样丰富,只要往地下挖一两米就可以见到,家人喝的水都是从小河里挑上来的。那时候没有化肥、农药、化工厂、白色垃圾,甚至连屎尿都不会排向河里,事实上,屎尿是很好的农家肥,那个时候是个宝,谁舍得败家似地往河里倒啊,况且,每个月每户人家都得按人头数上生产队上交不过分掺水的人尿若干桶,不掺土的草木灰若干担。那个时候的天很蓝,水很清,森林很茂密,各种物种都很丰富,所以那个时代是孩子的天堂。
五华到信丰东北走高速路车程.4公里,当年交通不便走官路、山路将近四百公里。
双头塔星有祖脉
年2月20日,农历正月初五,我的祖父、父辈及兄弟一行十余人驱车前往广东省五华县岐岭镇双头塔星村拜访老家亲人,受到亲人的热情款待。亲人们发来族谱的照片,我理清了我们这一支的传承脉络:双头塔星村十三世廷森公(学名锡瑜,嘉庆己巳年进士。)生二子肇洪、肇滨。十四世肇洪公生四子开汉、享汉、亨汉、球汉。十五世享汉公生三子元应、有应、桂应。十六世元应生三子陛粦、陛兴、陛林。十七世陛兴生子木兴公,公木兴公迁居江西后仍与五华家人联络不断,其侄耀玲(兄陛粦公之子)多次到江西拜访亲戚,至今后辈仍有来往。由于种种原因,族谱记载的内容有所缺漏,据说曾祖木兴公还有两兄弟,但未记入族谱,其中一位被国民党抓壮丁带至台湾,之后音讯全无。曾祖母巫氏五华老家有两兄弟,其中一位弟弟是黄埔军校毕业,以营长职位随国民党退至台湾,80年代末的台湾在蒋经国的治下经济繁荣,台湾人“钱淹脚目”,曾祖母那位兄弟以少将军衔退役,年衣锦还乡,曾祖母的子孙及曾孙代表到五华与其见过一面。
我看着亲人们发来双头塔星老家的照片不禁感慨,78年前一对夫妇带领两个儿子步行数百公里远至他乡谋生,不知经历过多少磨难才能能顺利扎根异乡,人丁兴旺至今,他们不仅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子孙满堂、寿终正寝),也给后代开创了一片新的发展空间,这就是客家人生生不息的奋斗精神。了解家族变迁史对于后人来说不仅是追溯自己的家族来源,感知祖先创业艰难,更应该了解先祖将自己带到这个世界上是一种难得的机缘,后人应抱感恩的心态,好好生活、努力奋斗,“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年春节正月初五江西信丰宗亲在五华双头塔星与当地族亲合影留念
双头塔星村近景航拍图。
附本人大学时期小诗一首
南迁客————读客家史有感-
厚重的黄土地征尘飞舞。-
浑浊的黄流奔腾着离乡人的血、离乡人的泪、还有离乡人的哀怨。-
落荒的奔逃常带着垢面蓬头。-
颠簸不定的流离总伴着饥饿、死亡、呐喊!-
别了,秋风、衰草、枯杨!-
近了,春雨、杏花、江南!-
多少次的生死分别,-
多少回的骨肉离散。-
终于,-
他们远离了,杀人盈城,白骨蔽野的中原。-
远离了,战火和饥荒中哭泣的故乡。-
他们来到了蓊绿的江南,-
他们走进了蛮荒的群山。-
荆棘中,他们伐木斫柴。-
湖堰中,他们撒网布钓。-
在血与泪的挣扎中,-
击退了虎豹熊罴。-
开辟了耕地、山塘、晒谷场。-
断崖上的山歌,激昂着中原的腔调。-
水车磨坊的嘎吱声,无情的岁月在其中流淌。-
千百年来的刀光剑影,-
千百年来的心酸与悲愤,-
全部融入浑浊的陶缸米酒里。-
吟一首《伶仃洋》,叹一曲《哀江南》。-
苍莽群山间多少次惊叹和无寐!-
平坦如砥的中原大地,心中遥远的惦念。-
族谱中的悲壮血泪,-
恰似长空星坠。-
哪儿才是我的故乡?-
故乡就在祖先最后歇脚的地方。-
赞赏